《新聞》七百元宿舍

這是個由來已久的問題，不是只有首長官舍。就我所知，長期以來歷任政府都想解決，卻大多屈從於既得利益，只能做小幅度、小範圍的改變。這回柯Ｐ敢於出手下刀，雖然調幅從一萬五降到六千，難免雷大雨小之譏，但好歹是個起步。以過來人的角度，下文試圖描繪大致輪廓，好讓局外人瞭解，公教宿舍有些什麼問題，為什麼不容易解決。

首先是觀念的差距。過去政府（不只國府，日本政府也是一樣）對宿舍的配給，可以稱為恩給制，或隨職務附帶的福利。在位（或在職）有權入住，下台或離職則須遷出。租金即使有，也是象徵性的一點點，例如七百元。隨著房價高漲，宿舍成為珍稀資源，慢慢形成特權。另一方面，政府民選，民眾更加重視公平，施政引進供需概念，開始認為宿舍是政府資產，使用者付費天經地義。觀念南轅北轍，衝突在所難免。

個人相信市場法則，珍稀資源價高者得，才能作有效運用，最終有機會形成公平。稀有的「福利」則易孳生特權，像這次新聞提到的，爭取到七百元宿舍，卻把自己的房產拿去出租。老實說，這種事不少人幹過（包括我）。政策如此，不這樣做是傻瓜。但公平嗎？顯然不。問題在於即使公務體系，也並非雨露均霑，取得資源的總是少數人。除了循規蹈矩論班排輩，也有捷足先登甚至賴著不走，或是其實並無需要，純粹享受福利。若按市場行情收取租金，讓真正需要的人取得資源，得不到的也毋須眼紅，在我、或今天很多批評者看來，是比較合理的做法。

當然，如果這麼簡單，事情早就辦好了，也不用等到今天。當過兵的大都瞭解，「配給」的東西向來不怎樣。今天大家目光焦點集中在「首長官舍」，覺得七百元住「豪宅」豈有此理。然而一般公家宿舍水準參差不齊，視年份新舊、維修力道，狀況好壞有很大差距，不容易按坪數之類單一標準定價。倘若要按市場行情，則市場上買賣雙方會考慮的因素，也必須照顧。比方說維修，一般租屋如果發生漏水跳電，或瓦斯爐熱水器等屬於屋主的附屬設施出問題，會是房東負責處理。公家宿舍則要看所屬單位的維護能力，預算不足則拖延，受不了就得自行解決。

「自行解決」的次數多了，或幅度大了，會衍生另一層次的權利義務問題，常見於老舊宿舍，有時相當複雜難解。家祖父公務員退休，過世後祖母寡居，我做為長孫，搬進去宿舍照顧，一直到祖母逝世才遷出。講起來奇怪，據宿舍裡長輩、也就是我爺爺的同事說，他們都可以住到本人及配偶過世。這種事在學校裡似乎比較常見，其他機關則不知有沒有。租金的事也不是今天才吵，十幾廿年前就鬧過一陣。當時我問了一下，我們的租金要多少？答案是名義上幾百塊錢，實際則從來沒付過。

乍聽下巴直接落地。有這麼好康的事？原來故事比我的歲數還長。在敝人出生之前，老爺爺的機關在台北市郊荒地落腳（現在則是地價百萬的鬧區），蓋宿舍沒預算，撥了塊水渠旁的空地，讓大家自己想辦法。後來大夥兒出錢出力，蓋了一排磚砌木頂平房，公廁就在水溝邊。風風雨雨過了十幾年，機關遷徙，說建了鋼筋水泥公寓式新宿舍，讓大夥兒搬進去。本來好事一樁，然而花下不少積蓄蓋的平房，因設立新學校必須拆除。那些錢，不等於打水漂了？更別提新宿舍還得付租金，四十多年前一個月幾百，可不是小錢。有人不甘願，找民代和東家談判，居然談出個免付租金的協議。本來精神可能是用租金優惠，補償自建房舍拆除的損失。

以當時社會條件來說，東家未必吃什麼虧。當事人大都年逾半百，我爺爺更已耳順，平均壽命則才七十出頭。就算退休後續住，連同配偶到過世，約莫也就廿來年工夫，時間會解決一切。何況國內外局勢動盪，退出聯合國、石油危機、美國打輸越戰、共黨氣焰高張；也不知廿年後，中華民國這塊招牌還在不在。租金損失當然有，但可以編預算應對，等於分期付款，比直接付一筆補償，或打官司爭執划算。對公務員來說，更是最簡便的解決方案。於是簽下這紙，幾十年後看來簡直利益輸送的合約。

以事後諸葛觀點，東家當然大大失算。最主要的，中華民國挺過中美斷交的風雨飄搖，經濟爆炸性成長、房價三級跳、進入台灣錢淹腳目的時代，租金行情連番暴漲。其次，醫療保健的長足進步，使平均壽命延長近十歲，而宿舍裡這幫老人家又特別高壽。我祖母活到九十，她的老朋友們更是屢創新高。誰又能料到，阻擋在這片水田和市中心之間、迫使居民進城必須老大一圈繞道而行的大型兵工廠，會真的移走，而在幾十年後，形成今日的信義商圈，地價翻飛全國之最？

以事後諸葛觀點，政府當年拿出錢來，一次性補償才合理合算，只是誰能想到那麼長遠？

一、事出有因，別忙著把人妖魔化。有些事今天看來不合理，可能只是長期演變扭曲所造成，未免人家一開始就忌歪哥。

二、事情演變扭曲到不合理，就是該修正的時候。即使SOP，都不可能是金科玉律聖經寶典，應該要視時務演化。 

針對七百元宿舍事件，我認為收取這種幾十年前的象徵性價碼，應該是把它當做首長福利。如果認為福利過了頭，應該調整或取消，沒有什麼不好。但對於當事人，權益確實受損，也應該協商尋求解決之道，不宜動輒以貪婪相責，拿人家財產上億說事。公務宿舍住一輩子，退休後依然兩袖清風比比皆是。大刀砍太深，就得換一批人唉唉叫了。